仰望故乡的脸

发布日期:2021-08-28 字号:[ ] 分享

陶渊明有诗云: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。然而年幼时的我却对乡村生活没什么概念,也不懂何为恬静闲适,打懂事起,我就策划者一场“逃离”。

我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小村庄,没有出过名臣贤相,也没有出过名流巨富,有的只是平凡普通的人,他们如繁星野草,那里的男男女女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他们是勤劳的,从晨光熹微到暮色降临,田间总有人在劳作,脸被晒得很黑,皮肤也很糙,牙齿即便在糙黑的皮肤衬托下也不见得有多白,但是笑容很真实。后来我才知道这叫做淳朴。

记忆里的上学,更像是过家家,我的小学语文真的是体育老师教的,数学也是。关于学习,记忆很少,只记得老师写一手漂亮的粉笔字,像印刷体,不,比书上的印刷体还要漂亮。迷迷糊糊的童年,我只学会了加减乘除,但我见过了乡村的日出日落,熟悉了村庄的草木鸟兽,感受过雨后的细流潺潺,雪后的苍茫大地,雾中的树影绰绰,夏夜的银河倒悬。
我的故乡,夜深时有犬吠,日出前有鸡鸣,夏有蝉音,秋有虫鸣,春风满面,便唤醒了整个村庄。孩提时代,是不欢迎雨的,像是雨水可以冲刷掉所有的粉黛,泥泞的道路揭露出这里的贫瘠与落后。纸糊的窗户经不起雨花迸溅,我和大姐透过窗子上的窟窿望着外边,她问我:“你想离开这里吗?”我问她:“雨什么时候停?”大姐不接话,沉默许久,突然笑了,对我说:“鸟开始叫的时候,雨就停了。”我半睡半醒的时候听到了鸟叫声,甚是欢喜,我知道,雨停了,我又可以在坭坑里撒丫子跑了。现在回想起来,我应该是没听懂大姐的话。
我的故乡,活跃着各种“稀有动物”,与生灵万物,比邻而居。野兔跑过雪地,留下花瓣点点,大黑狗穷追不舍,被急转弯的兔子晃了个趔趄,一头栽进雪堆里;鸟儿飞过河面,水纹荡漾,熊孩子拿起石头追着砸,残酷地搜索一个个鸟窝,连蛋带窝一锅端,并没意识到自己有多残忍,说好的人之初,性本善呢?黄鼠狼深夜来访,偷吃了隔壁婶子家的老母鸡,于是借来大白鹅镇鸡窝,据说黄鼠狼最怕大鹅,踩到大鹅的粪便就会滥脚。家家户户都有一条乡村田园犬,拴着链子,放养的,总之随处可见,但大都不咬人,除非它疯了。我有个远房舅妈,长得漂亮,低眉顺眼,人也善良,沟边捡到只奄奄一息的小野狗,带回家养,谁料是只疯狗,舅妈被咬了,没多久人就没了,村里人都感叹:真是好人没好报啊!
我的故乡,有天然泳池,清凌凌的河水,蓝盈盈的天,一群光屁股孩子在水里嬉戏玩闹。女孩子一般不下水,最多在水边趴着树枝扑腾两下。那时候特别流行钓鱼,我也眼馋,拿不出买鱼竿的钱,我爹用罐头瓶栓个绳,里边放点馒头,我便用来钓鱼,也能钓到巴掌大的鲫鱼,兴奋之余,摔碎了瓶子,扎破了脚,留下一道伤疤,至今清晰可见。一到夏天,河流涨水,我娘就会吓唬我说,谁家的孩子淹死在何处,尸体在下游哪里被找到,再把找到时的惨状给我面面面俱到的描述一下,铸就了我一个个噩梦,我不止一次梦见自己掉进深渊,一直往下沉,总也触不到底儿。

我的故乡,有吃不完美食。荷塘里采莲蓬,小溪里抓田螺,河里捉泥鳅,田里摸西瓜,果园里偷苹果,玉米地里折根玉米杆都能吃出甘蔗味。记忆力只要有一盒火柴,我们就不用回家吃饭,扒个坑就能吃上烤地瓜,扯几棵豆子就能炸崩豆,河里捉来鱼直接烤着吃。总是玩火,怎么可能没有意外?记得那天刮着大风,火一下失去了控制,火像蹿出牢笼的野兽顺着沟沿一直蔓延,短短几分钟,整个沟渠一片火海。晚饭,我娘心疼的抹眼泪,说家里的玉米杆都被烧了,那是牛的口粮。我什么也没说,只是吃不下饭,晚上还尿了床。从此以后,我娘再也不提放火的事。

我的故乡,是天然游乐场。玩机器灵,高而壮的男孩子最受欢迎,那是力量的魅力;玩跳皮筋,高挑灵活的女孩子最受欢迎,她们的腿可以翘的比我头顶还高;弹琉璃珠,话少人狠的技术男最占优势,他们可以靠自己的本事把所有人的琉璃珠都收走。以上,都不是我得强项,我擅长做迷藏,以致于散场了还没找到我,自己睡着了,醒来只剩我一个人,寂静的夜,总觉得背后有人跟着我,每一个暗影都让我激灵一颤。回到家里,我娘还在等我,说我太实在,是别人耍我,我仅剩的一点骄傲也没了,原来不是我藏得太好。

每个农村长大的孩子都摆脱不了农活的纠缠。春天扒不完的棉花苗,点不完的玉米;夏天玉米地拔不完的野草,棉花地打不完的花岔子;秋天割不完的小麦,掰不完的玉米;冬天搓不完的玉米,播不完的棉花桃子。在农村长大的人愁苦是具体的,农活儿永远干不完,农村人的喜悦是也具体的,庄稼收获之后的满足沉甸甸的。“那时的时光很慢,人们专注于田间活、村中事,不受外界打扰,生活得自在、舒心。”

曾经坚决不回头拼命逃离的故乡,直到岁月经年,我们才不断地回去和怀想。每每回乡,我都努力去找自己生活过得痕迹,刻着我理想的大树再也找不到了,藏着我秘密的土墙也不止所踪。村子也不再是从前的模样,家家户户小洋房,自来水到户,厕所改良,一切都是那么现代,不变是淳朴的民风,清新的空气,闲适的生活。
我问曹哥:“等咱们退休了,来这里可好?”他笑而不语,这是他对待我无厘头想法的一贯态度。只有我自己知道,我是如此深沉的爱着这片土地。(宋金英)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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